周燕论什恩·卡鲁斯的低成本科幻电影 ——以《命运之门》《逆流色彩》为例

　　2019年的电影春节档堪称史上竞争最激烈的春节档，有两部科幻片以罕见的高票房胜出，一部是郭帆导演的《流浪地球》，以总票房46 亿成为今年春节档票房冠军，另一部是宁浩导演的《疯狂外星人》，以22.46 亿票房位居第二。这两部科幻片在科幻片类型中分别为太空歌剧和生物伦理，国内外评论界一致认为，2019 年电影春节档开启了中国的科幻元年。

　　对于大部分低成本科幻电影来说， 有限的资金投入根本无力支撑巨额的数码CG（ 影视动画Computer Graphics 的英文缩写）费用，只能缩减打造视觉奇观的费用，而着力在概念创新、故事讲述等方面，从而走向一个与高概念式科幻截然不同的展示方向。低成本科幻电影基于类型身份考虑，会对现实空间、叙事语言做一些特殊的处理，以彰显自己的科幻身份。本文将以美国导演什恩·卡鲁斯（Shane Carruth）的两部长片为例，对这两部电影进行电影语言本体分析，目的是给目前表面繁荣的中国电影市场以及同质化题材作品，提供他山之石，推动我们的电影特别是科幻电影创作借鉴世界电影版图中另一种创作力量。

　　什恩·卡鲁斯1972 年出生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霍里县的默特尔比奇，高中毕业后进入史蒂夫奥斯汀州立大学攻读数学，毕业后一度从事飞行仿真器软件的开发工作，后辞掉工作专事写作，学习电影创作。2004 年，仅用7000 美元拍摄了超低成本科幻电影作《命运之门》（也翻译成《》），获得第24 届美国圣丹斯电影节剧情片类评委会大奖，并有84 万美元左右的电影票房收入。《逆流色彩》用5 万美元于2013 年拍摄完成，获得了44 万美元的回报，再次获得圣丹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以及众多国际电影节的奖项。史蒂文·索德伯格导演更是在2013 年如此形容什恩：“我把什恩·卡鲁斯看作是大卫·林奇导演和詹姆斯·卡麦隆导演的私生子。”卡麦隆在2017 年系列纪录片第一集《时光旅行》中介绍了《命运之门》，可见什恩·卡鲁斯在科幻史上的重要地位。

　　《命运之门》与《逆流色彩》这两部电影均采用了打乱时间线性的叙事方式，虽然这造成了读解上的困难，但某种程度上引发了哲学层面的思考。

　　《命运之门》的科幻点为时光穿梭， 科幻核心道具为时光机器，故事也并不复杂，阿博（Abe）和亚伦（Aaron）偶然发明了时光机，阿博从这台机器上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之后，就同亚伦一起对它进行研究，并避开了其他的研究人员， 他们发现这台机器可以减轻任何物体的重量，同时可以使时间延缓。阿博构建了一个原型机，在经过一次时空回溯后， 他把详细情况告知了亚伦，并且带亚伦进入时间机器，目睹了自己的过去时。之后他们又做了另一台机器，使得他们两人可以同时回溯时空。两人最初用时间机器炒股，因为可以利用多出来的时间去窥探未来的行情。在电影进行到50 分钟左右时，时间目标发生了偏移， 阿博要阻止一次枪击事件，亚伦则要使用机器回到过去试图阻止过去的自我。他们都试图改变“历史”，不过由于观点和意见的不同，两人经历了非常不一样的时间旅行。在机器如何使用的问题上，他们逐渐分道扬镳，这导致了友谊的最终破裂。阿博继续尝试阻止最初始的阿博和亚伦，也就是影片名称寓意的“Prime-er”——初始者。而亚伦则远走他乡到了国外，影片最后，他正试图建造一个房子大小的时间机器。由于推动故事的线索主要依靠对话，所以电影给观众带来了一些理解上的困难。

　　《逆流色彩》的科幻看点是平行宇宙以及生物科学。广告才女克莉丝在一次昏迷后失去了记忆，财产也不翼而飞。当她努力重返生活时，邂逅了寂寞上班族杰夫。素昧平生的俩人坠入爱河，他们发现彼此有着类似的遭遇、共享相同的回忆。迷离的幻觉、破碎的记忆召唤这对恋人追寻谜团的源头，他们这才发现他们的体内都曾被植入奇异的虫子。电影大胆运用诗意的表现手法，把科幻元素与人生哲思相互交错的爱情故事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显现出来，故事的内核其实是《瓦尔登湖》的核心思想：人如何通过感官与具有神性的大自然交流沟通，这部电影即是向自然回归的一次艰难的影像尝试。

　　克莉丝经由神秘的虫子和猪圈中的猪产生感应，继而生活在平行宇宙中， 一个是作为人的克莉丝，一个是作为猪的克莉丝，导演由此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在平行宇宙中，猪与猪产生了化学反应，在另一宇宙中，是否能想象出一个对应的人来？孤独的克莉丝想象出了杰夫，他们两人在另一个时空相遇了。

　　在这两部成本极低的电影中，导演有自己独特的影像语言，他像一个艺术家那样创造自己的镜头语言。《命运之门》基本上是他和朋友在闲暇时间共同商讨剧本、反复推敲完成的，而《逆流色彩》的主要演员则为导演的恋人阿梅·诗美滋（Amy Seimetz）。在这两部电影中， 他本人均出演男主角。可以说，这是一种极致的小作坊式的拍片方式，导演事事亲力亲为。

　　《命运之门》全片76 分钟，基本由封闭空间组合而成，视觉基调偏暖色， 运用自然光作为照明的基调，电影中的手持摄影突如其来的特写和诗意镜头常常中断了视觉空间。在《逆流色彩》中， 什恩自己担当摄影师，决心把作者电影的影像方式进行到底，在电影中夹杂了此前他曾筹备失败的《绿雕花园》（A Topiary）的一些有实验效果的镜头。《命运之门》的视觉美学体现在影像空间跳剪上，一段对话由几个空间切换跳剪而成。电影在光感、构图以及运镜等方面非常考究，致力于营造一种充满哲思的氛围和意境。

　　《逆流色彩》由于是导演自己掌镜， 通过大量的脸部特写以及拍摄大自然的奇幻世界，他像点彩派画家一般建构了整部电影的视觉奇观，正如几千片拼图拼凑出一个整体的世界。电影通过让观众享受感官的盛宴，传递一种视觉引发的复杂体验，从而引导观众进一步去解开谜题。此片诗意地呈现了人与周围世界的连接，揭示了生活带来的不安全感和对自我认同的怀疑：原有身份与自我被完全抽离之后如何重建自我？主人公通过找到爱情和新的自我，努力摆脱过去的经验带来的伤害。

　　这两部电影最为卓越之处是导演的声音处理。什恩·卡鲁斯亲自建构了两部电影整体的声音空间，在对电影的解读中，声音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命运之门》全片对白后期录制，极其精巧的声音设计使得整部电影在声音处理上制造出一种超现实的科幻质感。

　　《命运之门》有三个段落出现了导演配音的画外音，影片伊始就强制性地要求观众进入影片：“接下来我将读一段话，你们要留心听，不要挂电话，你们不要插嘴，不要以任何理由发言，我想从页面顶端开始读，他们是非常谨慎、非常细心、非常有教养的人，他们像普通人一样，并不是极端分子……”紧接着是在开放式厨房谈话的镜头和切换的数个空间，同时搭配专业性较强的对话， 显得十分沉闷。

　　与专业性对白比较多的《命运之门》比，《逆流色彩》几乎没有对白，始终充斥着氛围音乐（Ambient Music，电子音乐分支之一，源于20 世纪70 年代艺术家们的一种实验性的电子合成音乐），给听者提供内省和想象的空间。氛围音乐的鼻祖布赖恩·伊诺（Brian Eno）认为， 氛围音乐必须能够适应听觉的多个层面而不是强加在某一特定的层面；它必须在聆听的时候可被忽视。这两部电影的情节都是碎片化的，视觉影像如意识流一般奔涌，氛围音乐为其打造了特殊的情境，可以说，音乐对电影的理解和主题的烘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什恩·卡鲁斯的两部作品均受到圣丹斯电影节的青睐。罗伯特·雷德福曾指出，1981 年创办圣丹斯电影学院的初衷是为了保护电影艺术家能够不受好莱坞市场霸权的冲击，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来培养技能、探索风格和个性，以使电影真正成为艺术表达的手段。远离主流电影工业拍摄电影的方式，不仅保持了电影创作的独立性，而且最大程度地确保了电影作为一门艺术的可能性。1985 年由圣丹斯电影学院接手的圣丹斯电影节成为美国独立电影人争相“朝圣”的电影殿堂，从最初提交竞选影片数量尚不足百部到后来的上千部，圣丹斯电影节以其内敛的批判与自省精神引来一代代年轻电影人，他们不断以作品的别具一格为电影节注入新鲜血液。

　　2004年的《命运之门》吸引了大量科幻粉丝。影片投入极低的成本却取得巨大的成功，同时，时空旅行的科幻主题，让观众在迷惑不解的同时，又不停地去解密，这些都有助于形成观众与电影的互动。在流媒体YouTube 上，对《命运之门》进行说明的一个小视频，就有45 万次的播放量。什恩·卡鲁斯本人网页的信息十分有限，甚至没有留下可供联系的方式。在他的网页上，有消费影片的下载链接。在YouTube 及雅虎流媒体上看电影，最低仅需要2.99 美元，相当于一杯咖啡的钱。截至2018 年12 月， YouTube 的观看数据显示：《命运之门》有9 万人观看，《逆流色彩》有4 万人观看。

　　在当下的市场环境中，越来越多具有市场潜力的独立电影被财大气粗的好莱坞收入囊中，时刻面临着被主流化的危险。尤其是上世纪90 年代初大制片厂如迪斯尼、华纳等高价收购米拉麦克斯和新线独立制作公司的行为，加速了愈加概念模糊的独立电影与主流电影之间融合的进程，所谓“独立”演变为一套可以随时被临摹复制并行之有效的“吸金”法则。因此，独立电影在制作层面上所谓独立于主流电影工业之外的“独立精神”变得岌岌可危，但其独立精神的实质在美学层面上却更加明晰：不以商业盈利为目的，追求个人风格，能够自由表达导演的情感诉求和思想观念。

　　但是也必须看到，正是什恩·卡鲁斯过于独立甚至偏执的创作精神，使得他的作品产量稀少。从2004 年至2018 年，他只创作了两部电影，他是一个有故事才拍、一个故事要想很久的导演。在一次导演映后问答活动中，观众问道：“你是否觉得自己比好莱坞的电影人更聪明？”导演立即开了句玩笑：“这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事情。”观众继续追问：“我是站在知识分子角度去问的。” 什恩·卡鲁斯笑了笑说：“其实我并不这么想，只不过，我对电影有热情，把这个作为某种信仰而已。”（原文载于《艺术广角》2019年第4期，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周燕：编剧、导演，电影作品有《猫山》《无法漂移的陆地》《失落之地》《巴比伦少年》等，曾参与亚洲电影学院侯孝贤工作坊，柏林天才训练营纪录片工作坊，洛迦诺电影节学院工作坊，目前科幻长片11天时间杀青，正在后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