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 观察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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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与思考
曲令敏/文
我楼下这条街，像一个填料丰富的腊肠。街两边生于斯长于斯至今不曾离开的人，都有可观的房产。成排的四层楼，堡垒一样抵御着八面来风，虽然是城中村，看上去却牢不可破，沿街开店的大都是外来的生意人。它首先是一个菜市场，从地摊到货台再到棚子，两边打头卖的是水果，中间杂有肉店、馍店、面条店、饭店、杂货店和日用品超市。
生意人换来换去如同季风，在如流的人潮里，我喜欢那些等活儿的民工、卖菜的大嫂、卖卷饼的人，还有他们冻得流鼻涕的孩子。
街边那家修车、修锁、钉鞋掌、配钥匙的是两口子，相识多年，我感觉到他们的忠厚质朴是天生的。男的一张不大的国字型脸，风尘劳碌掩不去的耐看。眉眼黑得精致，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爱笑却不爱说话，这让他看上去比妻子小得多。他妻子个头比他高，身量也比他大，红红的脸膛，五官成比例的粗放。她干活儿笨拙拙的，同样的工具，很长一段时间，她配的钥匙都不好使。顾主找回来，做丈夫的陪着笑脸重新配好。夫妻俩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般配，可他们相互带饭、加衣，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卖菜的大嫂们又是另一番景象。无论是把头儿那个马尾巴大嫂，还是中间那个梳双辫的大嫂，还有快人快语两夫妇轮流站台的大嫂，她们一个个热情似火，只要人打面前过，买不买菜都会打招呼。称菜找零的时候，总是一让到底，不是少算菜，就是多找钱，就像亲姐妹一样。你即便知道，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还是不能不被她们的“侠心热肠”深深感动。如果不买菜时从她们面前过，我就像欠了她们什么似的，很怕被看见，逃也似的快速溜走……
街中间有家门脸靠后的早餐馆，老板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叶县人。米粥、豆浆、胡辣汤、狗不理包子分荤、素，汤好包子好，进深两间的地场儿，差不多总是满人。看她一个人忙上忙下，我问咋没人帮忙？她说老公去外地打工了，公公身体不好，婆婆在家看孩子。睡晚点儿，起早点儿，一个人也可以。
靠水果摊儿卖卷饼的也是个女子，四十来岁，身材眉眼都很好看，声音也好听。一边麻利地放菜卷馍，一边跟我说，起早贪黑，做这个生意不容易，丈夫不懂得心疼她，宁肯睡懒觉也不起来帮忙。我套用在家庭讲座上听来的“训夫”妙法，跟她说不妨从小活儿开始，让他买个菜，洗洗碗，把米淘淘先下锅里，诸如此类，举手之劳，你话说得软说得好，慢慢地让他干，习惯了就好了。
过了一段日子，那个男人果然出现在餐点儿上，帮忙盛稀饭。人太多，买卷饼的排队，有个人想要饼，女人就叫着男人的名字，让他过来拿。男人恼了，把女人凶了一顿，说她不该叫他名字。女人不接腔，我笑说：“亲你爱你，所以叫你，她不叫你，谁敢叫你？叫你你还生气，太不知远近了吧？”男人吞儿一声笑了。
曾经有好些天，我买水果回来经过门卫，都会拿出一个苹果或梨或柿子送给守门的保安。日子长了，哪一次没给，我就亏欠得慌。直到有一天，我请他们其中的一个帮我递一本书，没零钱，留下50元，之后他没有找钱给我，我心想可能是忘了。后来又让他递，留下20元，多余的钱依然没了下落。我让一个像领班的人捎话给他，话捎了没有我不知道，只是我转而请他帮我递，他照例不找钱，且一脸理直气壮。再买水果回来，我便目不斜视，我又不欠他们！
近日，《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大火，沉郁凄美的旋律，赚足了掌声和泪水。单曲循环，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打开歌词：（如下）
歌词非常直白，却因为冻结人心的旋律，因为王琪将人裹挟而去的深沉辽阔的演唱，让人久久难以释怀。这是音乐的魔力，它突破了人生简陋的外壳，渗进灵魂深处的飘渺与柔软，细腻到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我想，好的散文也应该是这个样子，深刻，细腻，直击人的灵魂。
我再不敢开口打听站在路边等零活儿那群人的故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们说笑着，打闹着，守着脸前写有各自技能的小木牌，等人来找他们上门儿。他们不急躁也不苦哈哈，决不像一心要惊世骇俗的作家写的那样苦大仇深。若非天灾人祸，大多数平民百姓都会安于他们的处境自得其乐。
我自认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我确实不了解眼前这一群人，他们的妻子儿女，他们的住房田地，他们经历过的事事非非，一开口就惊散了所有的气息。汗水与泪水的气息，爱与苦痛的气息。就像大风刮跑了歌声里让人沉醉的莫可名状的丝丝缕缕。富有偏见的语言，会粗暴地剥夺他们生命中的万千意蕴，只剩下毫无生气的枯枝烂叶，有时连枯枝烂叶也不曾留下，我费尽心机呈现出来的只是些不知所云的概念甚至是令人作呕的矫情……
如今，天上的卫星能拍摄到每一棵树，可树的呼吸呢，树在风中在阳光雨雪里的感受呢？我们是不是要时刻惊觉，写东写西，无非都是在写自己。
【作者简介】曲令敏，1953年出生于河南省唐河县，198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出版有散文集《有情如画时》，作品集《消失的田园》，随笔集《山思水想》《地板上的母亲》《河之书》《河之源》《一晌清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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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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